翻譯家黃燦然致未來的譯者:談翻譯的十個條件
第七個條件是善查詞典和工具書。我發(fā)現(xiàn)很多年輕人英語水平本來就低,卻又愛偷懶,不查詞典,或不善查詞典。如果想弄通每一個句子結(jié)構(gòu)和意義,就得耐心查詞典和耐心看例句。我不得不說,我翻譯第一篇文章和第一批詩時,配備的詞典就已經(jīng)跟專業(yè)翻譯一樣齊全了。當我到報社上班做國際新聞翻譯員時,也就是我學了七八年英語時,我配備的主要詞典和工具書與報社的一模一樣,而且我有很多詞典還是報社沒有的。難道我竟有買詞典的天賦?不是。因為我笨。也因為我小心翼翼。我必須根據(jù)詞典的解釋和例句來研究我面前要翻譯的句子的意義。每一個翻譯的句子都要有根據(jù)——當然,自己覺得有根據(jù)的,未必就是真正的根據(jù),即是說,自己覺得終于弄通的句子,未必就已經(jīng)真正弄通,但至少自己當時知道哪里沒弄通。每個姓名每個地名也都得有根據(jù),每本書名和作者名也都得有根據(jù)。這樣,雖然僅僅是譯一篇文章和一批詩,便發(fā)現(xiàn)這本詞典缺那個姓名,那本詞典缺這個地名,這本詞典缺那個字的解釋,那本詞典缺這個字的例句。于是乎,詞典一本接一本地購置,有整整一個書架。
互聯(lián)網(wǎng)是一個龐大而方便的圖書館和工具系統(tǒng)?;驹~典,包括英漢詞典、人名、地名詞典、文學詞典、音樂詞典等等,依然必須繼續(xù)使用,在這個基礎(chǔ)上廣泛利用網(wǎng)上資料。但我發(fā)現(xiàn)很多電腦時代的年輕人,似乎也并不大懂得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舉個例子。最近有一位新認識的年輕人,想學譯詩,還拿了我也譯過的一首詩來譯,給我看。這位年輕人所據(jù)的原文,與我所據(jù)版本是一樣的。但譯詩中一個字有出入。這位年輕人利用的是網(wǎng)上資料。由于那本原著不在手頭,于是我上亞馬遜網(wǎng)站查原書,一看,原來是年輕人所據(jù)的網(wǎng)上資料,那個字拼錯了。一般網(wǎng)頁上的文章,都是不大可靠的,錯別字百出,如同中文網(wǎng)頁文章一樣。應以實體出版物為根據(jù)。如果有疑問,就查原刊物或原書,而原刊物和原書如果網(wǎng)上能查到(pdf版或掃瞄版),當然最方便快捷,如果查不到,要上圖書館查,或購買原著。這類情況,包括假如我們譯一篇從網(wǎng)上下載的文章,但有解不通之處,就得查文章原出處例如刊物或書本;以及假如文章引用另一篇文章或另一本書的文字,但解不通,也應查回引文的出處,因為文章作者可能在引用時出錯了——這方面的出錯率是頗高的,原因是作者對自己的文字可能很敏感,但對所引文字往往沒有耐心去細看。
可以說,就我譯一本書而言,如果沒有英漢詞典尤其是《英漢大詞典》和《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我簡直寸步難行;同樣地,如果有英漢詞典而沒有龐大的互聯(lián)網(wǎng)作為工具書和資料庫,我也簡直寸步難行。即是說,兩者是互補的,缺一不可。如果你仍不懂得善用英漢詞典,那你的翻譯水平和理解力不會高到哪里去;如果你還不懂得善于從網(wǎng)上查各種資料,那你的翻譯水平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也同樣很低。同樣一篇文章一個句子,同樣一本詞典,別人能查到而你查不到,這代表什么呢,除了技術(shù)和經(jīng)驗外,最大的可能性是你太懶太沒耐性。而懶和沒耐性是翻譯的天敵。這個弱點不克服,就別提做翻譯了。為一個詞而把大詞典的整頁解釋和例句都看一遍,應視為最起碼的步驟。
第八個條件是校對。這是耐性的最大考驗。太多人對自己的文章連多看一兩遍的耐性都沒有,何況是拿著原文和譯文極不方便極折磨人地一遍又一遍對照檢查。這也是成敗的關(guān)鍵:假如你理解力非常好,譬如說可以打一百分,但你沒有耐性做一遍遍的校對,那么你的成績可能只有八十分,在別人看來也等于說你的理解力只有八十分。這首先對你就十分不公平,是你自己最不愿意接受的,因為我們已假設(shè),你的理解力是頂尖的。換一個畫面,如果我把這二十分錯誤具體化,變成兩百個錯誤的句子,并跟你說這些都是誤譯,要你重譯,你是有能力看出錯誤并改正過來的。哪怕我不把這些句子具體指出來,只跟你說這本書里隱藏著二百個錯誤,你也有能力去找出來并糾正。但校對的困難在于,這二百個錯誤散布在一本書的譯稿里,你必須自己去發(fā)現(xiàn)并糾正過來。
現(xiàn)在我們談談必要之惡。既然你是年輕人,你必須練習,就像所有人都必須練習。我文章開頭說過,你受年齡限制,有些高度概括或抽象的東西即使是母語著作你也未必懂。即是說,如果你要有較好的理解力,那大概要到三十多歲。那意味著,你最初十年八年的譯文肯定會有不少錯漏的。我自己早期的譯文,偶然校對一兩篇,也有很多錯漏,現(xiàn)在各方面經(jīng)驗較豐富了,尤其是理解力和校對的耐性都提高了,正開始抽空對舊譯進行修訂。傅雷早期的譯文,他自稱錯漏百出,后來都要推翻重譯;但也正是早期的教訓,促成他日后的嚴謹。因此,我想我們還是回到先譯文章這個建議。譯文章可擴大你的練習范圍,而且一篇文章有些錯漏,也不致太過損害性。所謂的損害性,我是說假如有一部重要作品,且有版權(quán),你譯了,出版了,但錯漏多,豈不是把人家的作品毀了,而且別人重譯的機會也因版權(quán)問題而被你扼殺了。文章你還能隨著自己有空閑和隨著自己理解力、表達力的提高和改善而逐步修訂,現(xiàn)在網(wǎng)絡方便,還能修訂后重新發(fā)表在自己的博客上。這里不妨再強調(diào)一下,傅雷有能力看出自己以前錯漏百出,是因為他自強不息,持續(xù)精進,提高自己的外語水平。有前車之鑒,他便學會謹小慎微地校對自己的譯作。這樣便進入良性循環(huán),一個成熟的傅雷便嶄露頭角。
為了盡可能地減少錯誤和盡早磨練校對的耐性,不妨找個有經(jīng)驗者替你校對若干篇。校出來之后,你就會有羞恥感。羞恥感愈嚴重愈好,因為這將激發(fā)你自己做校對的動力和鍛煉你的耐性。校對有幾種。譯文初稿通讀一兩遍,做中文修改,碰到疑問時查回原文。然后進入原文與譯文對字遂句對照校對,多少遍也不嫌多,但至少要三遍。然后再通讀,同樣多少遍也不嫌多,但至少要五遍。最后是只讀原文,如同通讀譯文那樣,遇到自己陌生的句子,或覺得與記憶中的譯文不同的句子,就查回譯文。然后再通讀譯文。在經(jīng)過中文通讀、原文與譯文對照、原文通讀這些步驟之后,你對譯文的熟悉程度應可達到要是出版社編輯或校對員悄悄給你改一個字你也能覺察的程度。無論你在交稿前做了多少次校對和通讀,出版社的校樣都是最重要的,因為那基本上就是出書的格式,排版都基本上確定下來,字體適當,版面清晰,而且距你上次校讀時也已有一段時間了,可能是幾個星期或幾個月。這是你最清醒的時刻,可做非常多的修訂。我自己是盡可能把逐句對照校對,留待在出版社校樣上做,通常是讓出版社來回寄三次校樣。出版社的編輯和中文校對也會提供各種修改意見或疑點。如果編輯外文功底好,又肯認真逐句幫你校對,那是最好也是最幸運的。十年前我為臺灣商務印書館翻譯拉什迪的小說《羞恥》,就遇到一位非常認真的女編輯,逐句校對,找出很多錯誤和疑點。那時我還未深刻領(lǐng)會中英文逐句對照校對的重要性,而這次經(jīng)驗像一次洗禮。
校對就我自己而言,最初是恐懼,尤其是看到校出來的一頁頁雜亂無章、難以辨認的稿紙,僅僅想到還要把這些滿目瘡痍的修改稿重新輸入電腦,就會心寒!再想想,面對已校對和通讀過然后重新打印出來的稿紙,知道再校對下去,又會是面目全非;當出版社的校樣干干凈凈擺在面前,想到很快這些排印稿又要在你的筆下變成廢墟——所有這些,都足以叫你崩潰。但是慢著,最初的害怕之后,就習慣了,因為耐性再次把這些困難吸納和消化了。習慣之后,如同生活進入規(guī)律之后,我竟喜歡起校對了。后來,也許你不信,我竟覺得翻譯最大的樂趣就是校對。我利用一切空檔做校對,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在從辦公室下樓抽煙的幾分鐘期間,在廁所,在旅途上。那種不斷發(fā)現(xiàn)和糾正自己的錯誤的樂趣,簡直成了枯燥生活中的潤滑劑。翻譯中的難題,也逆轉(zhuǎn)過來,看到看幾遍看不懂的句子,便興致大增。校對習慣如同寫作習慣,因人而異。我發(fā)現(xiàn)我在家中無法做校對,因為一會兒上網(wǎng)查閱,一會兒上廁所,一會兒燒開水,一會兒接電話,效率太低了。由于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到樓下茶餐廳喝一杯咖啡,又由于香港餐廳禁煙,我便拿張凳子到茶餐廳門口邊抽煙邊喝咖啡。有一天我就帶著校稿和書,在喝完咖啡后繼續(xù)坐在茶餐廳門口做校對,雖然身邊人來人往,卻渾然不覺。從此便養(yǎng)成了在茶餐廳門口“坐硬板凳”做校對的習慣。常常是一坐兩三個小時,校一兩篇。這個習慣現(xiàn)在也已變成巨大樂趣。
第九個條件是確保身體有充足營養(yǎng),這個看似不相關(guān),事實上是條件中的條件,是上述大多數(shù)條件能否充足具備的基礎(chǔ)。但營養(yǎng)我不能談到太多,因為一談便是養(yǎng)生和醫(yī)學知識,而每個人有不同體質(zhì)和不同營養(yǎng)方向。我不能建議你吃什么和不吃什么。我只能告訴你,翻譯對腦力的消耗是非常大的,就還需要搬動大詞典而言,體力消耗也大。按我的估計,做翻譯時,營養(yǎng)需求會比平時提高一倍。就我自己而言,只要我一頓吃得差些,就提不起勁來做翻譯了,而是會很自然地聽聽音樂或看看網(wǎng)上英文報刊文章,而且即使聽音樂也是聽舒適的,報刊文章也是看輕松有趣的,一句話,不用腦的東西。在解讀和翻譯難句時,需要高度專注力和思考力;在遇到任何問題時,都需要高度的耐性;校對時更需要近于殘忍的耐性。而耐性跟營養(yǎng)有極大關(guān)系,如同克服壓力與營養(yǎng)有極大關(guān)系。另外,任何做翻譯的人,都會遭遇各種令人絕望的句子,有時是太復雜,有時是太抽象,有時是太跳躍,有時根本就看不懂,還有各種意想不到的障礙,這時候你會詛咒自己,你想嚎啕大哭,你想——你什么都想,就是不想做這見鬼的翻譯。要克服這些絕望時刻,需要耐性,而沒有足夠的營養(yǎng),就會身心疲乏。順便一提,遇到問題,思考最好不要超過十五分鐘,再多了頭腦會進入妄想,既不能最終解決問題又浪費精力。應暫時擱置,等自己放松了之后再重新思考?,F(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方便,遇到難字難句,可上網(wǎng)搜尋大量相似或相近的例句,根據(jù)其在上下文中的意思,來確定你遇到的難字難句的意思。這是用行動來解決問題,而不是純思考,因此花時間可以不限制。但也應有所節(jié)制。譬如說,花很多時間還解決不了,應暫時擱置。過一段時間之后,你搜尋方式和思路都可能已經(jīng)改變了,另外互聯(lián)網(wǎng)資料日新月異,你可能有機會在第二回、第三回嘗試時把難題解決了。我有些難題,從初次遭遇,到最后解決,可能跨越幾個月甚至兩三年。遇到難題就像遇到情緒低落。想想看,你今天很煩惱,也不知道具體煩惱什么,可能只是一件小事,但這件小事被你的情緒黑洞無限擴大了,被你的妄想夸張成一個混亂的宇宙。但過一兩天,你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去解決它,但為什么它消失了呢?翻譯時遇到問題思考不超過十五分鐘,就是為了避免被卷入此類思考黑洞。而你有沒有這等叫停的決斷力,也跟你的健康素質(zhì)有很大的關(guān)系。簡言之,與營養(yǎng)有很大關(guān)系。
第十個條件:接受艱苦與清貧。我想你是完全誤會了:你以為香港有良好的翻譯環(huán)境,因此我有比較寬裕的條件去從事文學翻譯,相對而言,大陸的惡劣環(huán)境使你無法從事嚴肅的文學翻譯。真相是,再沒有比香港更惡劣的翻譯環(huán)境了。香港是不能提的,香港可以說完全沒有文學翻譯,哪怕是通俗和流行的文學翻譯。這就是為什么我只能為大陸和偶爾為臺灣的出版社翻譯。至于大陸翻譯環(huán)境惡劣,我想我比你還清楚,因為我就是直接的受害者之一。讓我做個比較,不但能見出大陸翻譯環(huán)境之惡劣,而且能反映我在香港從事文學翻譯的環(huán)境還要惡劣幾倍。只要我寫幾篇報紙文章,就能賺回翻譯一本書的稿費。如果我在香港從事商業(yè)翻譯或半商業(yè)翻譯,那我大概一星期就能賺一年為大陸翻譯一本書的報酬。十年前我因為買房子而需要還錢,曾接受過一次商業(yè)委約,兩個月賺十余萬港元。按這個比例算,我得用約十二年時間翻譯十二、三本書,才能賺這樣兩個月商業(yè)翻譯的錢。
也許你會說,那你一年中多寫些報紙文章和偶爾做一兩次商業(yè)翻譯,不就行了。事實是,我從事嚴肅文學翻譯愈多,就愈是被往這個方向推,約稿就愈多。愈是不做商業(yè)或半商業(yè)翻譯,這類翻譯的機會也就減少,最終消失。而由于嚴肅文學翻譯愈做愈多,經(jīng)驗愈來愈豐富,以及愈來愈認真,付出就愈來愈大。例如校對的經(jīng)驗愈來愈豐富,就意味著用于校對的時間愈來愈多。結(jié)果,我不但不能做也不想做商業(yè)翻譯,而且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連寫報刊文章來補貼翻譯的時間也賠掉了。
但我并不抱怨這種惡劣環(huán)境,如同我不抱怨寫詩的惡劣條件。相反,我要說的是,如果你將來要從事文學翻譯,這是第一個起碼的心理準備。另一個起碼的心理準備也涉及到經(jīng)濟問題,就是購買外文書籍。一方面是為你自己的廣泛閱讀而購買,另一方面是為你要翻譯的著作做準備而購買。就我而言,如果我是從英譯轉(zhuǎn)譯其他語言的詩歌,我就得購買各種英譯本和研究著作。有時候,這方面的花費超過出版社給的稿費。
結(jié)合充足的營養(yǎng)這個條件來談,那等于又要吃得好又要甘于清貧,似乎是一種悖論。但這不是悖論,這只不過意味著,你又更清貧了。你得在其他方面多節(jié)儉,為的是吃得好,好來做翻譯,翻譯來賠本。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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