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詩人William Blake曾有一首名詩,名曰:Love’s secret。有好事者將朱光潛和李敖兩位先生的譯本置于一起,并引李敖自評曰:“比朱稍勝”。 朱先生與李先生翻譯的最大區(qū)別是前者異化直譯,而后者歸化意譯。其實,直譯和意譯的問題自古以來就是一對矛盾,既對立又統(tǒng)一,沒有高下之分。

下面先是原詩:

Never seek to tell thy love,
Love that never told can be;
For the gentle wind doth move
Silently, invisibly

I told my love, I told my love,
I told her all my heart,
Trembling, cold, in ghastly fears,
Ah! She did depart;

Soon after she was gone from me,
A traveler came by,
Silently, invisibly;
He took her with a sigh.

中文里有句俗語“真愛無言”,與此詩中的意思頗為相近。

朱光潛先生的譯文是:

切莫告訴你的愛情,愛情是永遠不可以告訴的,因為她像微風(fēng)一樣,不做聲不做氣地吹著。
我曾經(jīng)把我的愛情告訴二又告訴,我把一切都披肝瀝膽地告訴愛人了。打著寒顫,聳頭發(fā)地苦訴,然而她終于離我而去了!
她離我去了,不多時一個過客來了。 不做聲不做氣地,只微嘆一聲,便把她帶去了。

而李敖的譯文則是:

君莫訴衷情,衷情不能訴。微風(fēng)拂面來,寂寂如重霧。
我曾訴衷情,萬語皆煙樹?;炭中碾y安,伊人莫我顧。
伊人離我后,行者方過路。無言只太息,雙雙無尋處。

李敖對前一譯文的評價是:“達意有余,詩意不足。” 任何評價都有特定的立場和視角。李評也不例外。他所謂的“詩意”是中文的詩意,但并不一定是英文的詩意。有的時候,歸化的翻譯讀起來固然是舒服,符合本民族的審美觀,但卻未必能最貼近地體現(xiàn)出原詩中的異國味道。

很明顯,朱先生的譯文帶有五四時期白話文的風(fēng)格,雖然看起來有點“啰嗦”,但卻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最近讀臺大齊邦媛先生的回憶錄《巨流河》,其中提到不少朱先生上課和生活的軼事。朱光潛在戰(zhàn)時的重慶開設(shè)“英詩”課程,講課時常常將英詩中的意境與中文古詩相較。書中還特別提到他竟然在教授華茲華斯的長詩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的時候,因念到最后兩行時感情激動,竟而“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這樣的描述讓人相信他對于英國的詩歌是有很深刻的體認的,因此他的翻譯不能簡單地以“啰嗦”或缺少詩意視之?!毒蘖骱印防镞€提到另外一則軼事,讓人相信如果他愿意,他一定也可以用典雅的古文來翻譯Love's Secret。深秋時節(jié),朱先生的學(xué)生去他住的小院看他,見院里秋葉堆積,便打算幫他清掃,誰知他竟然叫住學(xué)生說,不要清掃,因為清掃了落葉,就聽不到秋風(fēng)吹過似的“秋聲”了。這是何等的意境和情懷!

說了這么多,并沒有說李敖的古文譯本不好,只是不同的時代,翻譯家的理念和任務(wù)可能都有一點不同。在五四時期,白話文初起,翻譯家們?yōu)榱送苿影自捨牡陌l(fā)展,一時間興起用白話文的熱潮,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曾接受過良好的古文教育,像魯迅那樣大談特談“直譯”、“硬譯”的人,自身的古文功底是極其好的。他的那首:“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敝弊饭湃恕H欢麄儾]有因為一邊要大力倡導(dǎo)白話文,一邊又用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xué)形式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受而出現(xiàn)“精神分裂”(這句話送給那些總是覺得筆譯和口譯之間有不可調(diào)和矛盾的同學(xué)們)。而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時代,白話文已經(jīng)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而古文則成為少數(shù)人的愛好。因此用一點韻文來做詩歌的翻譯,未嘗不有新鮮的感覺和復(fù)興中國傳統(tǒng)的功效。